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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卷 刚柔之殊(上) 每日焦点

时间 : 2023-05-22 16:08:46 来源:哔哩哔哩

第一回 应对

南朝皇帝刘义隆,元嘉之治的缔造者,元嘉北伐的主人公,这个人被评为中国历史上最悲剧的皇帝应该是公允的。是他创造了魏晋南北朝时间最长的一段盛世,然而也是他亲手葬送了南朝的未来。他的一生都生活在他那伟大的父亲的阴影之下,他的父亲刘裕刘寄奴,是六朝所有将军中唯一同时夺回东西二京的,这一辉煌足够彪炳史册。刘义隆毕生都想超越父辈的荣光,然而也正是这种想法,断送了大好局面,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。


(资料图片)

此时,檀羽三人随宣旨的内侍已经进了皇城。这建康的皇城是完全按中原皇朝的格局修建。进了朱雀门后,经过一条长长的苑路,就是宣阳门,过了此门即是太初宫。其一切规制皆按最高要求修建,乃是南朝的政权中心。不过,皇帝平时会见群臣却不在此处,而是在其北的皇家园林华林园中的延贤堂。

三人一路走,一路还在讨论着李熙的事。

檀羽说道:“当年我们一起从军的小伙伴一共有八人,就驻扎在槐沙集。除了我、二郎、木兰、阿文之外,还有李熙、杨大眼、杨懿和殷绍,他们七人都是北朝的名门之后,号称北斗七侠。其中,李熙出身陇西李氏,他的家族传下来一柄先秦孔周的名剑承影,与木兰阿姊的含光相呼应,他二人也是小伙伴中武艺最好的两位。刚才他打斗时尚看不真切,但他那剑的确是承影剑无疑,加之他腰间那独特的木制飞刀,是小时候阿文制作的,那人现在还佩戴在身,那自然是小熙无疑。只不过,小熙去了麦积山玄高和尚那里习武,之后便没有了联络。”

寻阳道:“羽郎这么一说我倒理解了。这位李熙兄既然是在麦积山学艺,自然学得了麦积山金刚剑和纵云梯两种绝世武学,所以他的武功多走轻柔道路,遵循以柔克刚的法门。李熙兄能够习到八袋的实力,直追麦积山方丈玄高和尚,真不简单。槐沙集果然是钟灵毓秀、鸾翔凤集呢。”

檀羽却一脸的不解:“小熙以前从军时很开朗,怎么现在却成了这个模样?不知道他在麦积山遭遇了什么。”兰英道:“上次我们去麦积山找他,却听说他下山历练了。难道这也是一种历练?”寻阳道:“我听说玄高和尚是个开明的人,不会让弟子这般历练的吧?”三人左右讨论着,却也想不出个究竟来。

一边说着,三人已经来到延贤堂。宣旨的内侍先行进去复旨,不多时就有内侍高声唱道:“宣檀羽、韩兰英、寻阳入内。”三人这才恭身进得堂中。

再次见到刘义隆,不论檀羽还是寻阳,心中都别有一番滋味。大礼行毕,檀羽抬起头来,就见到了前面御座中端坐着的刘义隆。

这位在乱世中不断失败又不断前行的南朝皇帝,显得有些孤独而又苍老。他此时还不到四十岁,却眼窝深陷、腰背微弓,没有常年征战所应有的强壮体格,也不知是否因多年在建康尔虞我诈,才有了这般光景。此时,他正在随手翻着一本新印的书。

“真真是腐儒之见。”他并没有抬眼看檀羽三人,只是对他所看的书不住地评论着。檀羽不知他此举何意,只能垂手恭立,等他垂询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刘义隆忽然抬眼,从寻阳,到兰英,最后扫到了檀羽身上。

兰英毕竟首次见皇帝,尚能自持。而寻阳和檀羽则被他凌厉的眼神刺得直打激灵。

寻阳是刘义隆嫁出去的女儿,又被婆家休妻,多年后再回娘家,她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自己的皇父。

然而刘义隆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女儿身上,他只是有些不屑地问:“你就是檀羽?”

檀羽不卑不亢地回道:“贱民正是檀羽。”

刘义隆一声冷哼,“他们和我说这本书写得多么好,多么不可多得,在我看来,里面全是书生意气,一无是处。”说着他举起手中正在翻看的书让檀羽看清。檀羽一望即知,原来那竟是自己刚出版的《立心》一书。

檀羽也不知他说的究竟是反话,还是别有深意,只得问道:“贱民才疏学浅,有不到之处,还望陛下明示。”

刘义隆道:“朕且问你,你在这书中说来说去都是‘天下为公’四个字,这是《礼记》讲的没有错。但你又说为政者都应公开自己的私产和生活,可有此事?”

“有。”

“真是滑天下之稽。按你这般说法,朕也应该公开每晚临幸了哪个妃子?”

“应该。”

“荒唐!果然是刁民之首,就凭你这句话,朕就可治你个大不敬之罪,要你死无全尸。”

刘义隆一拍桌案,震得屋内所有内侍、宫女全都吓得跪了下去。

檀羽和英、寻二女仍是恭立着,没有动弹。檀羽心下了然,一般这话说出来,都没有动真怒。

屋内沉默片刻后,刘义隆又道:“怎么,听说你是雄辩之辈,怎么这么快就没话说了?”

檀羽道:“贱民理亏,自然没话可说。”

“哦?”

“将心比心,如果要我公开我和贱内说的悄悄话,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。”

“哈!”刘义隆一声冷笑,“原来你还不是这般狂妄之辈。”

檀羽也笑了,说道:“贱民如同草芥,哪是狂妄之人。正因为我不愿公开自己说的私房情话,所以从未生出入仕为官的念头。不瞒陛下,贱民在仇池时还曾经混到一个九品的主薄呢。不过任命下达的第二天,贱民就上书请辞了。”

刘义隆一直没有对檀羽正眼相瞧,此时方才认真打量了他一番,道:“朕身边的人个个想的都是如何讨好朕,好让他们升官晋爵。朕起初听说你替骏儿做谋士,还以为你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,倒不曾想还有些气节。你倒说说,为何人人都想为官,偏你不想?”

檀羽双眼观心,续道:“贱民生性懒散,力不能佐君、德不能自持,所以不适合为官。”

谁知刘义隆又拍桌案,呵斥道:“你当你的所作所为朕不知道?你这竖子,和你那阿公有什么不同?一向都是个好事之徒,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,何敢用‘懒散’二字搪塞过去。”

檀羽听他终于提到了自己的大父檀道济,想来这些话在他心中已憋了许久,一直不肯说出来。

然而檀羽终究还是猜不透,多年以后,刘义隆将如何对待当年的檀道济案,所以他只能继续顾左右而言他:“贱民说的懒散,实是指心中难受束缚,不愿为朝中的繁文缛节所累。至于天下事,身为天下人,自然都是要管的。”

刘义隆继续冷哼道:“这话又是诛心之罪。什么事都让你管了,要朝廷何用,要朕的百官做什么?”

“贱民管的是天下大义。百官管的是‘礼乐刑政’,两者并不冲突的。”

“还敢说你不是狂妄之辈,这般大的口气,连朕都不敢说管的,你倒还管了。”

要平常人被当朝皇帝这般训斥,早就吓得魂飞胆丧。可此时刘义隆说出这话,却并无责备之意,相反倒似乎很欣赏檀羽的胆识。檀羽自然也就不偏不倚、安然处之。

果然,就听刘义隆一声长叹:“檀道济啊檀道济,你究竟还是回来了。”

第二回 县主

良久,方听刘义隆续道:“檀羽,檀道济的孙儿,他们都说你是狂儒的弟子,此言果真不假。且由得你去管天下大义,你倒说说这‘礼乐刑政’四个字。”

檀羽道:“礼者,执其法器;乐者,兴其教化;刑者,掌其刑狱;政者,施其政事。此四事做好了,就是一个顶好的官了。”

刘义隆若有所思起来,半晌方道:“既然做好这四件事就够了,你为何又说要公开其私产和生活?”

檀羽答道:“荀子说:‘国者,天下之大器’,‘人主者,若不得道以持之,则大危也、大累也,有之不如无之。及其綦也,索为匹夫不可得也。’即是说,身为一国之主,就有一国的大任,再想返回去做平民百姓是不可能的,百官也是一样。陛下试想,全天下的人,谁不想做高官,谁不想锦衣玉食、前拥后簇?难道天下就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好皇帝、一个人有能力做好宰相?既然上天把这样重大的任务、这样丰厚的待遇交给少数的人,有所得必然就要有所失,这才是天下正道,才能不让人人都觊觎这些高位而争职妒贤。所以我想,其所失去的,正是其个人的某些自在吧。”

刘义隆仍紧锁着眉头,道:“你这话还是不通。就算现在从朕开始,众卿家都公布了自己的一切私产,你怎知其中没有人作弊?有的官员转移财产的本事可高得很,朕派了几任御史去查都是不了了之。所以就算你说得对,也不能真的实施。”

檀羽道:“陛下所担心的,是如何掣肘。贱民有八个字应对,叫‘刚柔并用、虚实相合’。在朝廷规制上,既要有一些刚性的规定,比如官员的后代也要通过九品中正制才能进入仕途,不得与民间商户有利益纠葛等,同时也要有一些柔性的要求,比如官员要作为天下孝悌的楷模,要拜民间的大师、匠手为师学习知识和技能等。而在官吏考核上,既要有收成、赈灾、缉盗等实的指标,也要有民俗、民风、民心等虚的指标。如此刚柔、虚实结合,自然能清明吏治,让天下重归安乐。”

刘义隆听完,不由得龙颜大悦,说道:“这话听起来真是不错。如果朕让你来实施,你能实现你的想法吗?”

檀羽笑道:“启禀陛下。贱民无意做官,自然也不会去实现这些想法的。”

刘义隆又是一怒,突然抓起一堆纸来向檀羽扬一扬,大声喝道:“你无意为官,所以写这些?还把门口那些人引来这里?你这厮真是罪不可赦!”他指了指司马门的方向,又指了指檀羽,气得脸色通红。而他手上扬的,正是檀羽写的四句话。

檀羽吐了吐舌头,道:“陛下明鉴,贱民眼见南东海郡那人间炼狱,心中自然痛苦难堪。再加自己的弟子被抓,身为师者,如何能不急。如今长江浮尸案,已致民心浮动,陛下若不早做应对,即便没有贱民,一样会有人来叩阍的。”

刘义隆略消了气,柔声道:“你以为朕没有派人去查?这案子隐藏极深,绝非普通人命案。也罢,朕就把这案子交给你,一个月时间,如若能破得了案,你的弟子一并放了,否则将你一道抓进牢中。”

檀羽无奈,只得道:“要我破案也可以,不过请陛下先把我的徒弟张黄龙放出来,她对破案十分重要,没她不行。”

“准了。”

“那南东海郡屠杀平民的事怎么办?”

刘义隆道:“你这是得寸进尺!朕已下令让沈庆之撤兵,至于已经死的人,只能怪他们命苦了。难道要朕让建威将军给他们抵命?”

檀羽心中明白,这位皇帝还没到随心所欲的程度,有些人是他不敢动的,也就只好作罢。

刘义隆想了想,又道:“你不愿做官,朕应该给你个什么名分去办这案子呢?寻阳,你来说说?”

他这时才将目光回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。他似乎并没有责备寻阳被休之事,想来他心中这事已经过去了,这让寻阳长舒了一口气。

此时寻阳听得问,连忙回道:“阿爹,小女以为,檀羽和韩兰英有婚姻之约,如若檀羽不愿为官,可以封韩兰英一个官,让她代夫行事。”

刘义隆闻言,脸显笑意,满意地点头道:“还是那么机灵。也罢,檀羽、寻阳,过去的事,朕就不提了,你们也别提了,下面的人都不许再提了。从今天起,朕就封韩兰英为曲阿县主,为朕钦差,专办长江命案。”

说罢,刘义隆又命人将一道旨意交给檀羽,道:“御史中丞荀万秋是朕之前交办彻查此命案的。你拿这道旨去找他,让他一切行动听你安排。退下吧。”檀羽接过旨意,这才恭身退出延贤堂。

刚出华林园,三人俱是长出一口气。寻阳怯生生地道:“羽郎,父皇刚才最后一句话,究竟是什么意思?”

檀羽皱着眉,小声道:“我阿公的冤案,这么多年无人敢提。如今我这个捡回一条命的后代回来了,皇帝自然要首先思考这个问题。他说不提了,自然是无论对错,都不得再提起,也算是尘封了这个旧案。哼,说得真是轻松,我檀家几十口人命,说不提就不提了吗?”

寻阳抿着嘴道:“那可如何是好?羽郎还要帮父皇做事吗?”

檀羽道:“公主此言不确。我是为天下人做事,不是为了你父。我的大仇是刘义康,我怎会忘得了。只不过,我要报仇不会以暴制暴,我会用自己的方法,让他永远跪在历史的耻辱柱下。公主的主意倒是对我的心意,让英姊做曲阿县主,这县主英姊愿意做就做一天,不愿做就走,两不耽搁,也算是皆大欢喜吧。”

回到司马门前,随行的一名内侍宣了口谕:“着曲阿县主一个月内侦破长江命案,给天下人一个交待。尔等叩阍之事,实为此案处置确有不当之处,朕不予追究,可速速散去。钦此。”

众人听完旨,面面相觑,不知曲阿县主是谁。传旨内侍笑道:“曲阿县主就是这位韩女公子了。”

檀羽上前对何承天道:“陛下让英姊做钦差,重查长江的案子。萧道成他们都成了人质,只有查出个满意结果,他们才能出狱。”说着他叹了口气。

何承天尚未回答,智容急道:“那如果查不出来,萧道成他们就再也出不来了?”

檀羽沉默着点点头。

何承天道:“我们要相信为仪,他一定能查得水落石出的。既然这样,大家都回吧。”

然而静坐百姓本来就是因积怨日深才来这宫门之前,如今皇帝仍是这般口吻,百姓们哪愿离去,都静立着并未移动。

传旨内侍见状,忙对檀羽道:“你倒是劝劝他们啊。”

檀羽心中犹疑半天,这才对众人朗声说道:“作为萧道成他们的夫子,我要感谢各位前来声援、并以你们无声的抗议震动了朝野。从这件事情上,我充分感觉到建康的士民是多么值得尊重。很抱歉,我没能劝服皇帝立即放人,让南东海郡的沉冤昭雪。我只能尽自己的努力,让真凶伏法、让学子们尽快获释。给我几天时间,我会全力以赴的。”

众人听他此言入情入理,心情才逐渐软化,有人便道:“那就先让檀公子介入查案,我们静观其变。”檀羽向那人深深一躬,人群这才逐渐散去。

智容还有些不甘心,过来缠着檀羽不肯走。檀羽明白她对萧道成的感情,便道:“这位内侍还有一道口谕要传,陛下同意先释放黄龙。不如智容和他一起去大牢走一趟吧,让萧道成他们不必心急,夫子一定救他们出来。顺便让黄龙去御史台寻我。”智容想是念萧道成已久,听说可以见萧道成,便随内侍去了。

檀羽则和英、寻二女与另一名传旨内侍直奔御史台。门子见是来传旨的,忙不迭地进去叫那御史荀万秋。过不多时,一个中年人弓身走了出来,跪地接旨。内侍宣完旨便离开了。荀万秋这才站起身来,向兰英一礼。直待他抬起头时,羽、英二人俱是一惊。

郝惔之!

在太原天师观舌战、灵官村山洞偶遇、与仇池的杨保炽和北魏的拓跋齐在一起的郝惔之!从檀羽离开赵郡开始,这个人和许穆之一起,如鬼魅般时不时地出现,仿佛他命中的煞星。而此时,他怎会摇身一变,成了南朝的御史荀万秋?

“郝法师?”兰英不知该如何称呼他,只能这么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。

郝惔之却似乎毫不在意,堆着谄媚的笑道:“下官本名荀万秋,郝惔之是在中原行走时取的化名。陛下命下官听钦差吩咐,下官必定兢兢业业、惟命是从。”

兰英看向檀羽,檀羽道:“荀御史与我们真是缘分不浅啊,算起来我们相识也有两年,算老朋友了。不知荀御史何时回了南朝?”

荀万秋道:“劳檀公子垂询,下官随撤离仇池的富商们离开仇池后还去了次药王坛。不过那时檀公子一家忙着对付紫柏山的人,恐怕没注意到我。药王坛转移后我才回朝的。”

檀羽大惊,道:“啊?这么说,我使用空城计对付李峻和赵温,荀御史当时也在场?”

荀万秋赞道:“檀公子绝对是不世出的奇才。那赵温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,竟招惹了檀公子,真是活该。这样的人还是早点下黄泉的好。”

他说这话时,未离笑容片刻。赵温好歹是他的同伙,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将其贬斥,这荀万秋心肠之狠辣可见一斑。更重要的是,那天在药王坛的山谷中,荀万秋竟是隐身其中而无人知道,此人实在太恐怖了。檀羽的心中不自禁地一阵一阵打着鼓。

半晌,他才回过神来,对荀万秋道:“陛下派我们来查案,我想首先要调阅此案的所有卷宗,你能为我准备吗?”

荀万秋道:“早已备齐,你请。”就将檀羽三人带到了内院,让檀羽在一张案桌前坐定,然后一叠卷宗放到了他的面前。

檀羽当即仔细翻看起来。里面记载了某年月日某人因何被抓,这些倒是极为详细,却几乎没有查案断案的过程。

檀羽心中骂了句:“这孔熙先除了会抓人,当真没别的本事了,也不知他是如何混到这郡守之位的。”

正看着,外面一个倩影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,自然就是黄龙。

黄龙一边跑还一边喊:“师父、大师娘、小师娘。”

檀羽抬眼看她,却见她脸上还留有瘀青。这些狱卒连十几岁的小女都不放过,真是可恶之极。

檀羽这便起身,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

旁边荀万秋忙献殷勤:“今天天色已晚,檀公子不如去寒舍小住?”

檀羽道:“不叨扰荀御史了。请你在附近为我们找一间客栈安顿,再准备一辆马车,把客栈地方告诉车夫,我们还有事要出去一下。”

第三回 念双

马车上,兰英抚摸着黄龙脸上的瘀青,关切地问:“痛吗?他们怎么能打人呢?”

黄龙却似浑不在意,“我没事,就是那些狱卒推搡的时候碰到的。”

寻阳拉着她的手,也道:“黄龙你真勇敢,我要是进了牢房,肯定哭鼻子的。”

黄龙笑道:“小师娘你是千金之躯,比不得我这野女,那牢里老鼠、蟑螂遍地,你要是进去,肯定先吓着了。”

寻阳听得浑身一哆嗦,“那你不怕吗?”

黄龙道:“怕也怕啊,可是我自己选择了去做事,就要勇敢地承受。我就对我自己说,黄龙是最坚强的!然后就挺过来了。”说得寻阳一阵敬佩。

檀羽又道:“萧道成、颜师伯、四爷他们都还好吧?”

黄龙道:“颜师伯和四爷他们因为是做小买卖的,时常被监市抓进去关几天,倒也习惯了。反倒是萧道成他们几个小子忿忿不平,说朝廷胡乱抓人,没有王法什么的。”

檀羽道:“我就是担忧他们这样要在牢里受欺负。唉,也只有尽快地破案了。”

正说着话,马车已到了李熙住的破庙。檀羽下车去看,里面空无一人,便回头对黄龙道:“你知道他还常去什么地方吗?”

黄龙想了想,“四爷对我说,师叔他喜欢去旁边一个地方看杂耍,但我不知道在哪。”

檀羽便问车夫,车夫道:“要说杂耍,建康只有一个地方最出名,我知道。”檀羽忙道:“带我们去。”

马车飞驰,很快来到一个大的场子。场子中央的戏台上正是一个杂耍班子在表演。场内稀稀拉拉坐着不多的人。此时天已完全黑了,场子中靠着火盆的光线照明。檀羽抬眼四望,虽看不真切,但还是在一个角落中发现了那个黑影。

檀羽快步走过去,轻轻地唤了声:“小熙。”

兰英也紧随其后,满心欢喜地道:“小熙,你也认出了我们的对不对?这么多年不见,你都成江湖高手了,我的承影少侠。”

谁知黑影却一点反应都没有。后面黄龙忍不住插嘴道:“他真的是师叔吗?怎么不理我们啊……”没想到话说一半时,黑影忽然回过头来,怒不可遏地道:“不准叫我师叔!”

众人全都一愣,只兰英怯怯地道:“小熙,你怎么了?”

黑影道:“你们记住,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李熙。我叫念双,你们叫我阿双、双兄、双叔都可以,就是不能叫师叔。”

檀羽不知他到底因什么缘故改了自己名字,只得顺着他意,对兰英道:“阿双也不错。”兰英道:“嗯,那以后就叫阿双。黄龙你可要叫双叔哦。”

黄龙奇道:“我还是不明白,李熙也好,念双也罢,和叫不叫‘师叔’有什么关联?”

念双高声喝道:“我说不许就是不许!”

黄龙却是个不服输的性格,顶撞道:“肯定有原因的嘛,你就告诉我呀。不然我还叫你师叔,嘿嘿。”

念双气得抬手欲拍黄龙,刚伸出手又忍了回去,丢下一句:“不关你事,你们可以走了。”便回头继续去看他的杂耍。

黄龙嘟着嘴,道:“师父,师叔不愿说,你也一定能调查出来的,对不对?”

檀羽却阻道:“好了黄龙,别胡闹。既然阿双不愿说,我怎会去刻意调查。”又对念双道:“我们来此,一方面是想叙叙旧,另一方面则是希望阿双你能帮我个忙。”

念双道:“什么忙?”

檀羽道:“替我保护英姊。”

兰英闻言诧道:“保护我?那羽弟你呢?”

檀羽道:“我的意见是,我们不应这般大张旗鼓地去查案,得兵分两路。英姊和黄龙在明,现在就回客栈,明早再与那荀万秋一道前往南东海郡,所以我希望阿双能贴身保护你们,不致有任何意外。而我和公主则今晚先到颜师伯家,再伺机悄悄去金山寺。这样我们一明一暗,才能有所收获。”

兰英道:“原来如此。那我要做些什么呢?”

檀羽道:“英姊你是钦差的身份,当然以问案审案为主。我会重返案发现场去仔细调查案件经过,再根据情况决定后面的行动。我如果有任何发现,都会尽快通知你,你也要将你们掌握的情况及时和我沟通。”

黄龙央求道:“哇,师父去现场查案,一定很精彩,我想去看。可不可以让我和小师娘换换?”

檀羽断然道:“不行!你在南东海郡已经露过脸了,很容易被认出来,绝不适合暗访。我和公主从未在南东海郡露面,这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,所以计划不能改变。”

黄龙抿抿嘴,心中仍有不甘,却也无可奈何。

这时,念双忽然站起身来,说道:“阿英和小女先走,阿羽和公主后走。我押后,帮你们解决了尾巴自会跟上来。”

檀羽听他说话,笑道:“原来你终于还是记得我们的呢?”

念双一拳擂在檀羽肩头,“不是我暗中帮你,你都不知死多少回了,还说这种话。”

檀羽大奇:“有人要杀我?”

念双道:“你以为你是谁?你阿公当年又得罪了多少人?这建康城里还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你呢,你还是自求多福吧。我可不想少一个兄弟。”

檀羽看着他的眼睛,这才是第一次正面看见他的面容。二十多岁年纪,一脸的威武气势,配上那口名剑承影,若不是扮相过于邋遢,他还真是个英伟的男子。

檀羽和他相视一笑,儿时的情谊便自然地流露出来,“我明白。多的话也不说了,等此事结束,再与你叙旧。”说完他就先让兰英和黄龙乘马车离去,后和寻阳二人向城外颜师伯家去了。

檀羽牵着寻阳的手,问道:“公主饿了吧?从早上到现在就吃了些干粮。”

寻阳笑道:“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了。”

檀羽也是一笑,“我们去城门外的小摊上吃碗扁食吧。”

两碗热气腾腾的扁食端上来,檀羽就着热汤连喝了几口,这才抬头去看寻阳。寻阳仍是低着头、小心翼翼地吃着扁食。从檀羽的角度看去,她长长的睫毛在热汤的气息中一眨一眨,显出如诗般动人情状,檀羽一时看得痴了。

寻阳似感受到了檀羽的目光,微抬起头来,轻轻地唤了声:“羽郎。”这声梦呓般的呼唤,让檀羽全身酥麻、心中激荡。他忍不住拉过寻阳的小手,温柔地在其手背上一吻。两人还从未如此亲密过,寻阳登时羞得脸绯红。

檀羽见状,伸手过去抚了抚她的脸颊,笑道:“公主这段时间陪我东奔西跑,辛苦了吧?”

寻阳连忙摇头,“陪着羽郎,开心都来不及,怎会辛苦呢。小妹从小就一直做着这样的梦长大,现在才总算实现了。”说着她又是一番脸红。

檀羽见到如此模样的寻阳,想起了上邽献城前,寻阳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石阶上悄悄看着他和兰英的情景,心中顿时生出无限的怜惜来,“跟着羽郎,以后再不用做梦了。我们虽然生活很艰辛,时刻充满着危险,但我们仍能快快乐乐地面对。笑则开心地笑,哭则畅快地哭,无所遗憾地度过每一天。”

寻阳深信不疑,重重地点点头。

第四回 小村

此时隔座传来几个食客的闲聊。

“这檀羽到底是个什么人物?以前从没听说过啊。”

“听说是史学馆新聘的讲郎。你们想啊,史学馆可是徐湛之出钱办的,这檀羽自然是徐湛之的人。”

“可我听江边来的一个亲戚说,南东海郡的暴乱就是这檀羽的一个徒弟怂恿的。南东海郡太守可是他们天师道的人,这檀羽是自己造自己家的反?”

“说的是啊,如果他真是天师道的人,皇帝老儿又怎会任命他家小君做钦差?说来也奇怪,我听说在朝堂上,皇帝老儿求着要给他官做,这檀羽就是不肯,你说这世上还真有不喜欢当官的人哈。”

“我看啊,他这叫以退为进。他是嫌给的官位太低,索性来个欲擒故纵,如果真是破了南东海郡的案子,立下大功,那还怕没大官等着他?”

原来这叩阍之事不过半日,就已经传遍整个建康城。这消息传递之速,真让人叹为观止。

檀羽小声道:“这么快我的名字就众所周知了,那南东海郡的人要认出我来怕也不难吧。”寻阳道:“是啊,要是玉娘在就好了,易个容就谁也不认识。”檀羽道:“被你一说,我就越发想念林儿了。有她在,一切都要轻松得多。不过我们不如这样,今晚就回金山寺,这几天昼伏夜出,借着夜幕掩盖身份。这样可以方便查案,只是要更加辛苦了。”寻阳道:“我不怕,你去哪我就去哪。”檀羽感激一笑道:“那我们现在就去颜师伯家,请他家人替我们雇辆车,即刻上路。”

两人吃完扁食,径直来到颜师伯家。檀羽敲开门来,那开门的竟是柳元景。檀羽有些吃惊道:“你怎么在?啥时候回来的?”

柳元景见是檀羽,大喜过望:“今天上午到的。听说檀公子因为颜师伯的事去了宫门前敲鼓,我又不能进城,只能在这干着急。这一天可真把我急死了,感谢苍天,总算见到你了。”

檀羽点点头,“武当山的事调查得怎样?”

柳元景兴奋地道:“武当山与传言中的情况全然不同!”

他还要继续报告,檀羽挥手阻道:“先别急,你赶紧去套一辆马车,我们现在要赶回金山寺。武当山的情况边走边和我说。”

柳元景见他事情紧急,也就不再多问,忙去赶了一辆马车来,载着羽、寻二人往金山寺而去。

马车上,柳元景这才汇报了调查武当山的情况:“刚去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怕,我就想起了我在湘州的一个熟人小六。先生可能不知道,湘州是始兴王的地盘,小六是始兴王手下的人。他以前在京时和我相熟,我去找他帮忙,他自然不会拒绝。”

“小六对我说,武当山生活的原本是一个武林世家的后人。据说他们的先祖婆婆本是秦时卫国人,因为保护一方神器而居住于此。后来我进了武当山才知道,原来这个先祖婆婆就是创建武当山的一位美丽女子,村口就有她的塑像。而且因为她很喜欢水仙的缘故,武当山世代有种水仙的习惯。后来南郡王去了那里,因为相同的爱好,就被他们奉为了当地的族长。小六还说,他们始兴王一直在试图和武当山拉拢关系,可南郡王生性洒脱不羁,对他们一直不冷不热。”

檀羽听他叙述,隐隐感觉到这个先祖婆婆可能与自己的身世也有难以言清的关系,然而具体是什么关系,却无从谈起。

他正想着,寻阳忽问道:“那江湖传言的,去挑战六叔的年轻后辈都没了下落,却是怎么回事?”

柳元景道:“这都是江湖上的误会。那些人其实都被始兴王收为了护卫,和武当山没什么关系。”

檀羽道:“能让这么多武林新秀归附,这可是大手笔啊。”

“可不是。他把招纳的豪杰分为三等,最上的赐豪宅一座、美女十人、黄金百两,中等的赐美女五人、黄金五十两,最下的也有美女一人、黄金十两。这些武林中人多是落魄少年,习得一身武艺准备靠打败南郡王而扬名立万。有了这些温柔乡的诱惑,哪有不归附的道理。”

“看来这位始兴王是心有大志的人啊。且不管他,再说郡主的事。”

“听了小六的话,我也就不担心了,只身去到武当山探访。你们不知道,那小村可真漂亮,简直是世外桃源,村里尽是鸟语花香,让人流连忘返。而且村民们也很热情,有过路客人进去他们都是用心地招待,没有丝毫怠慢。我向他们打听郡主的事,有人对我说,郡主就是南郡王的小女儿,这个小女儿他好像并不怎么喜欢。所以郡主自小就很叛逆,不愿待在南郡王府,也不愿待在村中,成天往外跑。后来可能是在外招惹了是非,让南郡王很生气,从此郡主再没回过南郡。这说的,可能就是我们殿下这件事吧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,这位郡主竟有如此背景。那她又是怎么被刘劭所知道的呢?她在建康居住,又是谁在一直接济她呢?”

“这我就没调查出来了。我在武当山待了许多天,却只见到了南郡王的好友鲁爽。这位鲁爽是现任的村长,性格木讷,很少和人说话,也很难从他口中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。我又怕先生你等久了,只好先回来报告。”

“这么说,南郡王并不在村中居住?唔,让我想想……”檀羽开始沉思起来,许久方续道,“我倒是有个主意。公主,等我们下次回建康时,不如去求裴大善人举办一场赏花大会吧。南郡王听说了必定会来参加的,到时候再与他当面说话,你看如何?”

寻阳道:“那要看大善人愿不愿出面了。容小妹合计合计。”

檀羽道:“嗯,公主一定没问题,这事就交给你了。”

马车回到金山寺时已是第二天的深夜。羽、寻二人在颠簸的车上睡了一天,此时正好醒转,而柳元景则是不合眼地纵马狂奔,到了村后就直接回自家睡觉去了。羽、寻二人回了家中,洗漱完毕,又换了干净衣裳,吃了些东西,这才抖擞精神,出得门去。他们要趁着夜色,重返凶案现场。

第五回 现场

凶案发生的现场位于长江边的一片小树林外,檀羽当时曾和柳元景来过一次。可惜那时尸体已被公人抬走,他本人并没亲眼看到。据柳元景回忆,尸体面容尚算完好,衣衫整洁,仅从浮在水上的情况看不出是被人杀害后再投江的。

羽、寻二人一边向案发现场走,寻阳一边打着哆嗦。毕竟她是很少出门走夜路的,何况还是去查凶杀案子。即便那凶案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,她仍然害怕得厉害。檀羽只得紧紧搂住她的腰,让她尽量放松,口中说道:“公主要不还是回去吧?”寻阳连连摇头,“一个人回去更害怕,你让我跟着吧,我保证不添乱。”

她顿了顿,续道:“羽郎,这案子都有一个多月了,我们现在去有什么用呢?”檀羽道:“我心中有些想法,要去现场证实一下,去了你就知道了。”他见寻阳欲言又止,忙道:“公主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?”

寻阳便道:“我有一个很肤浅的想法,这事会不会就是我们在击壤那里见过的那个沈攸之干的?当时羽郎你让裴肃之去找他父亲帮忙,所以他们父子就和沈攸之发生了冲突,沈攸之杀了他父,又让他失踪。这沈攸之是建威将军的侄子,所以南东海郡的孔熙先为了讨好上司、保全沈攸之,故意抢走尸体,又抓走目击证人。”

檀羽笑道:“听起来很合理啊。大概目前绝大多数人都会如公主这般想的,所以南东海郡的骚乱中,沈攸之也被抓了起来。”

寻阳害羞道:“小妹鲁钝,这些羽郎肯定早就想过了,知道不会这般简单。”

檀羽以示肯定地握住她的手,道:“我只是有几个疑问需要解开。第一,既然能让小肃之失踪,为什么不让父子一起失踪,那样岂不更加干净利索?第二,南东海郡的公人是如何得知有凶杀案,而在第一时间去抢走尸体的?如果是沈攸之自己、或派人去南东海郡告诉孔熙先,让其来抢尸体,为什么他自己却还要待在附近村中不离开,等到乱民们来抓他?如果不是沈攸之去告诉的,那孔熙先又怎会在还没抓人之前先抢尸体?难道他未卜先知,知道此事和沈攸之有关?”

他停了片刻,让寻阳略作思考,然后续道:“还有两个疑点,或者说是我自己感觉和此案有重大关系的细节。第一,沈攸之和他的那群小伙伴我们是见过的,不过十来岁的纨绔子弟,那裴方明好歹是久经沙场的将军,他们如何能在衣衫完整的情况下轻易杀掉这样一个老将?第二,别忘了,裴方明可是这县中主事之人。我曾估算过,我们金山寺这个沙州方圆十余里,水土丰茂,一户一年能捕捞上万斤河鲜。就算一户人家一年分千斤河鱼,也不过是产出的一两成。就算朝廷税赋再高,这村中的几百户人家也会有大量的盈余。这些盈余都去了哪,恐怕只有裴方明知道吧?他的死难道会与此无关?”

寻阳没想到他竟想得如此之深,抬头看了看他。四目相交,两人竟是会心一笑,儿时赵郡的情景立时浮现了出来。那时候,檀羽正是凭借过人的机智俘获了佳人的芳心。此时两人都已长大成人,心中更是爱意深种,寻阳相思经年的情感此刻终于迸发出来。她动情地在檀羽脸上吻了一下,然后脸颊羞红地躲进檀羽怀中。

檀羽一时也有些傻,半含笑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,又低头看看寻阳的发梢,忽将寻阳紧紧抱住,然后纵情大笑起来。

寻阳在他怀中小声嘀咕道:“羽郎笑人家不害臊是不是?”檀羽道:“是啊,亲你夫君还要偷偷摸摸的,你说该笑不该笑。”寻阳娇叱道:“羽郎真讨厌!”

两人就这般打情骂俏,恐惧感荡然无存,一路欢笑来到案发现场。

经过一个月的风雨侵袭,这里早没了凶杀案的痕迹。檀羽站在岸边,左右四顾,问道:“今天什么日子?”

寻阳道:“五月初七。”

“那凶案是哪天发生的你还记得吗?”

“好像是三月二十九。”

“嗯,你来看,我们身后是一片树林,渔家的火光照不到这里。今晚半月,我却连你的面容也看不真切。凶案发生当晚恰巧是月末,这里应该是伸手不见五指吧?”

“应该是的。”

“所以,要来此处作案,要么此人是武林高手,能听声辨位,要么就得有人打着火把照明。如果是前一种情况,那裴方明大半夜跑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做什么?这一点很难想像,所以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极低。如果是后一种情况,再结合尸体正面没有明显伤痕的事实,则只有一种解释是合理的。”

“羽郎的意思是,裴方明和凶手很熟、甚至可能关系很好,所以才会被冷不防的从后面偷袭?”

檀羽不置可否地沉默了起来,过了半天,他忽然问道:“公主,你说在这水边上,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永远地消失?”

“永远消失?”

“这金山寺的沙州并不甚大,人来人往,能平空让一个人就这样不见了,其实只有一种可能……”

寻阳正在纳闷,檀羽已经脱下自己的鞋袜,挽起了裤脚,续道:“那就是藏在水里。”说罢便走进了长江。

正如之前在公审一条眉时檀羽就说过的,金山寺的这一段长江被沙州分为了两半。檀羽所在这一边,由于河泥常年淤塞,早已截了流,形成了湖泊,水并不流动。这里的水也不深,只有半人左右,此时已是五月间,水并不怎么凉。檀羽就在沿着岸边的水泊里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。终于,他的脚碰到了他想要的东西。

他回到岸边,就在附近掰了一根长长的树枝,插到他刚才找到的东西旁边。然后拉着寻阳道:“走吧,回去睡觉。”寻阳奇道:“羽郎找到了什么?”檀羽神秘一笑,道:“一块大石头。”“石头?”“上面绑了一具尸体。”寻阳吓了一跳,连忙捂住了嘴,不再发问。檀羽哈哈一笑,就着手搂她入怀,两人这便回到家中。

如此这般一折腾,已是四更天了。檀羽也等不了那许多,直接把兀自熟睡的柳元景从梦中拽起来,说道:“我这有一封信,你现在就去南东海郡交给英姊,要赶在她今天升堂审案之前给她。然后你把她今天审案的详细情况记下来,回头报我。如果英姊有什么话,也一并带给我。”

柳元景揉揉迷离的眼睛,完全不明就里,只是呆滞地点点头,随即找了匹马飞驰而去。

檀羽回到自己房中,却见寻阳正坐在床沿边上摆弄着衣角。灯光时隐时现,映得她清丽的脸庞红扑扑地,煞是惹人。檀羽方才想起,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寻阳独处一室。夜色正浓,恰是郎情妾意之时。任凭你心中何等坐怀不乱,在此情状下,怕也必是心猿意马了吧。

寻阳用难得的甜腻声音轻轻唤着:“羽郎。”她还没有从刚才路上的亲密之举中恢复过来,心中仍是小鹿乱撞。

檀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,在屋角找了个地方坐下,一面假意整理鞋袜,一面随口应了一声。

寻阳微抬起头来,有些不悦地道:“你怎么不理我?”

檀羽无奈,只得道:“公主,今夜着实辛苦了,早些睡吧?”

寻阳却丝毫不管,仍是问:“羽郎,小妹惹你生气了吗?”

檀羽忙道:“哪有的事,别多想了,快睡吧。”

寻阳仍不依不饶:“那你坐过来,好吗?”

檀羽几乎已经感觉到她的呼吸正在加速,而自己其实也快控制不住,只得强言止道:“公主,我们现在还不是……等以后,好吗?”

寻阳闻言,竟像泄了洪的堤一样,眼泪瞬间流了下来,提高声音说道:“我还是比不上阿姊,你跟阿姊也还没拜堂,却和她早有夫妻之实,为什么偏我就不行?”

檀羽哪想到这许多事来,忙飞身过去,紧紧抱住她,又用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,安慰道:“那时我们少不更事,只顾着贪玩。如今我们都是大人了,岂能再那样任性胡来。公主迟早是我檀羽的人,你想赖都赖不掉的,我要给你印一个大大的记号。”说着向她额头吻去。

这一吻,直吻到寻阳已然释怀方才放开。檀羽旋又温柔一笑,道:“我要你,也一定在我们大礼之日,那才是对你最大的爱。此时绝非良辰,要你只是对你的亵渎。相信羽郎,好吗?”

寻阳被他几句甜言蜜语一哄,早晕得没了方向,哪还有不点头的道理,只是将头埋进他的怀中,任其恣意爱怜。

这一刻,爱已成天长地久,心已是珠联璧合,即便三生三世后,灵魂依旧相拥。

第六回 公审

羽、寻二人在房内睡了一天,太阳快落山时才醒转。柳元景已经回来了,当即向檀羽报告兰英的事。

原来那天兰英、黄龙、念双在建康客栈中睡至次日清晨,荀万秋带着一群宫卫来到客栈,请钦差起行。兰英于是也不耽搁,直奔南东海郡而来,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。柳元景正好在官道上截住了一行人,将檀羽的信交给了兰英。兰英看完信,又将其中要点悄声告诉了黄龙和念双,这才来到城下。

此时,围城的军队已经按皇帝圣谕撤去包围,退后三十里安营。可城中百姓那天得到了城下老人们悲壮的提醒,如惊弓之鸟,即使重围已撤,亦没人敢开城门。

兰英走到城下,向城楼上望了望,便转身对荀万秋道:“麻烦荀御史去找一副桌凳来,我就在这城下升堂审案。”

荀万秋大奇:“就在这里审?”

“有何不可吗?”

“倒也没什么不可,下官这就命人去军营中取来。”

不多时,就有宫卫搬来了一张案桌、一张胡凳,正对南东海郡的方向摆好。兰英就往凳上坐定,然后吩咐荀万秋道:“升堂吧。”

荀万秋略有些尴尬,不过仍旧扯着嗓子喊道:“这位就是陛下钦封的曲阿县主韩氏。陛下有旨,着曲阿县主为特命钦差,重审长江命案,务在一个月内使案情水落石出。下面就请钦差升堂问案。”

他一说完,城上城下就聚拢了人群,城上是围观的百姓,城下则是围城军卒。大家还从未见过在这城楼下审案的,既觉好奇,又不知这位女钦差究竟有没有真本事。

兰英对旁边黄龙道:“你替我说话吧,先叫孔熙先答话。”

黄龙便高扬起她稚嫩又清脆的声音,说道:“孔熙先何在?”

城上就有人答道:“钦差,孔熙先带上来了。”

黄龙向上一望,果见孔熙先被押到了前面,脸上布满伤痕,显然遭到了村民的毒打。

黄龙道:“孔熙先,你身为南东海郡太守,凶案发生之时,你不思如何破案、抚慰民心,却肆意抓人、抢夺尸体,企图掩盖真相,结果致南东海郡骚乱发生,众多无辜百姓受难。这种种事端,皆因你平日横行乡里、作恶多端所致。钦差奉旨查案,首先就要治你个为官不仁、渎职失德之罪。”

这番话说完,城上百姓像是一口浊气宣泄出来了一般,全都高声欢呼起来。那孔熙先则低垂着头,只偶尔略扬一下眉,将一道精光射向黄龙。

兰英小声赞道:“黄龙比我还适合这钦差呢,说得真好。”

黄龙吐吐舌头,“嘿嘿,这都是跟我父兄学的。他们当钦差摘人家官帽之前,都要这样说。”

待众人欢呼声渐息,黄龙方又说道:“城中的百姓攻击朝廷命官、霸占衙门、聚众闹事,这本是诛九族的大罪。陛下念各位是因公差处置失当才致心中生怨,实属情有可原,特旨既往不咎。诸位要好生感念万岁的宽宏大德,日后要诚实本分,不得再生事端。”

这回轮到荀万秋抢先奉承道:“陛下明仁厚德,实是圣明之主,有这样的皇帝,真乃我朝臣民的幸事。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这话说完,后面的宫卫、军卒、及城头的百姓也纷纷高呼万岁。

黄龙心中骂了声:“马屁精!”然后续道:“长江血案是此次事件的关键,钦差来此,正是要勘破此案,给陛下和天下人一个交待。此案的关键在于死者裴方明究竟是如何被害的,这需要验了尸才知道。孔熙先,那裴方明的尸体被你藏在了何处,速速招来!”

城楼上就有一个人回道:“禀钦差,我替你仔细盘问过,这天杀的孔熙先已经将裴方明的尸体挫骨扬灰,再也找不到了。”

那孔熙先这几天本就受尽折磨,刚才又被一通训斥,精神已有些恍惚。此时听到这话,他竟像发了狂一般,忽然怪笑起来,伸长了脖子说道:“没了尸体,我看你怎么破这案!哈哈哈……”

坐在胡凳上的兰英闻言,立时站起身来,朗声说道:“你以为没有尸体,本钦差就破不了案?我倒要教尔看好。众人随我去长江边走一趟,看我再变一具尸体出来。”说完,便令荀万秋将早已备好的轿子叫过来,又补充一句:“有愿意看我如何破案的,都可以跟来。”方上了轿。

一行人当先即向长江边的案发现场而去,只念双趁众人不备离开了队伍。军卒因有军令,不能跟去,反倒是几十个大胆而又好奇的百姓开了城门跟上兰英的队伍。

来到长江边,兰英下了轿,往那江中看去,果然见到檀羽为她准备的记号。她心中暗道:“羽弟,你真厉害。”口中对众人道:“虽然裴方明的尸体已经被毁,但这水中当天其实死了两个人,另一个人的尸体就躺在这水里。”众人闻言,无不大奇,纷纷交头接耳,对兰英的话将信将疑。

兰英一指檀羽插的树枝,朗声道:“尸体被沉在了水底,就在那个方向,去几个人给我捞上来。”

就有几名宫卫下到水中,刚到插树枝处,果然有一人喊:“这里真有一具尸体,被绑在石头上。”

兰英道:“连石头一起搬上岸来。”

几个宫卫一齐使力,将尸体抬到岸边。众人上前一看,尸体在水中泡了一个多月,早已腐烂。可是从面容服饰上仍依稀可辨,死者正是裴肃之!

兰英道:“抬回南东海郡,我们当场验尸。”

于是一行人又风风火火原路返回。几个跑得快的百姓早就一溜烟跑没了影,要把发现新死者的事告诉那边的人。

钦差“预测”到会有另一个死者,并成功发现其尸体的消息,一传到南东海郡,城上城下全都沸腾起来。众人皆知,这位钦差肯定是断案的行家,这案子在她手上必定是能破了。直待兰英等人带着尸体回来,人群竟如膜拜英雄一般向兰英致意,好像这案子就已经破了似的。

兰英重又回到她的凳上坐定。黄龙则朗声道:“南东海郡的仵作何在?”就有人回道:“被当成公人圈禁起来了。”黄龙道:“速速放了,来此验尸。”

不多时,就从城中走出来两名仟作,来到裴肃之的尸体前。两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验尸。

这尸体虽已被泡在水中很久,是否有殴打之类的伤痕已很难分辨。但真正的致死原因却很容易检验出来。很快,仵作就从其后背起出了一枚箭簇。那箭簇直插心脏,显然这就是致裴肃之死命的凶器。

仵作将发现的箭簇承交到兰英面前。兰英有些害怕这物,不敢去碰。旁边黄龙却胆大得很,直接伸手拿起来仔细观察。只听她道:“师娘,这箭簇上有一个‘沈’字,应该是谁的标记吧?”她说得声音不大,可旁边的人却都听得真切,立时全变了脸色。

兰英也发现了众人的异常,问道:“你们知道这是谁的?”

荀万秋上前小声禀道:“这箭簇是建威将军沈庆之专用的。”

第七回 账本

兰英有些不解,问道:“按你这么说,是建威将军杀了裴肃之?”

荀万秋道:“那倒未必。建威将军忙于军务,怎会识得这裴肃之是谁。可是据我上次的调查,建威将军的侄子常在长江边玩耍……”

兰英这才明白过来,他说的自然是沈攸之,侄子用叔伯的箭倒也不奇怪。于是她朗声道:“既然沈攸之有重大嫌疑,速将沈攸之逮捕。”

那沈攸之其实早已被村民们抓了在城楼上做人质,他听到兰英的话,当即大声叫道:“阿伯救我,我是冤枉的。”

兰英道:“冤枉与否,我自会秉公裁决。今天就这样,明天继续审。退堂。”

刚说完,此时刚闻讯赶来的建威将军沈庆之远远地大声喝道:“你这小女娃子凭什么说我侄子是凶手?”

他是久经沙场的悍将,声如洪钟、分外唬人。旁边荀万秋等人早被他吓得唯唯诺诺,只有黄龙却毫不畏惧,顶撞道:“你竟敢向钦差咆哮,这是藐视陛下,是欺君的大罪。”

谁知沈庆之毫不理睬,怒道:“我上阵杀敌时,你这小女还在娘胎中呢,竟敢在我面前放肆,我看你是活腻了。”说着竟提起长剑向黄龙砍来。

正此时,后面一个黑影掠过,将黄龙生生地抱了开去,让那一剑劈了空。这人自然是念双。

黄龙见自己险些遇害,口中更变本加厉道:“仗剑杀人,说明你心中有鬼!”她那娇小的身躯,发出的声音也带着奶气,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,连沈庆之都吓了一跳,一时未反应过来。

兰英却不慌不忙地道:“致裴肃之死地的是这枚刻有‘沈’字的箭簇。我听说这是沈庆之将军特有之物,如此说来,令侄确有重大嫌疑。故而我命将其收押,待明日再审。但我并未说他的确就是凶手,也有可能是有人偷了你家的箭却故意栽赃。所以还须等到明天审完,再作定夺。将军如若信得过自己的侄子,就应该再等等,而不是恼羞成怒。这里数千双眼睛正看着,你若杀了本钦差,身上的冤情怕永世也洗不清了,望将军慎重处之。”

她这一番话入情入理,沈庆之虽是粗人,却也听懂了,犹豫半天终于放下手中剑。兰英这才带着黄龙等人离开,前往曲阿县住下。

听完柳元景的叙述,檀羽长舒一口气,道:“幸亏是有英姊在,不然恐怕又要横生出许多枝节来。”

柳元景又从怀中拿出兰英给檀羽的信,道:“先生,这几天我着实有些累了。我把宗悫带了回来,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做吧。”

檀羽道声:“辛苦了,回去休息吧。”然后打开兰英的信来读:“羽弟,好想你们。刚才我问了阿双,他说箭簇要插进那样的深度,需要极硬的弓才能催动,他很难相信一个十来岁的纨绔子弟能拉开这样的硬弓。另外,按你的要求,阿双已经去南东海郡的官衙寻过了,没有你要找的东西。接下来该怎么办,等你的消息。”

檀羽看完信,又交给寻阳。寻阳看毕,说道:“羽郎,我觉得阿姊说得没错,我也不信是沈攸之杀的人。谁会这么傻用刻有明显标记的凶器去行凶,一定是有人偷了他家的箭,想要嫁祸给他们。”

檀羽道:“说得不错,继续说下去。”

寻阳听他赞扬,颇有些兴奋,续道:“裴方明和裴肃之父子,一个浮在水面,一个沉入水底,这也不合常理。所以会不会是行凶者本是将两人一同沉到了水底,以为可以瞒天过海,结果却有人故意移走了裴方明身上的石块,让他浮了上来。可是……”她忽然犹豫起来,“这都是我的猜想,找不到合适的证据也没用啊。”

檀羽笑道:“公主已经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,那就是石块。”

“石块?”

“不错。你有没有想过,我们这个沙州濒临长江,水汽丰盈,软泥倒是不少,鹅卵石也很多,可初来乍到的人要找到那样整块的带棱带角的大石其实并不容易。所以,除非行凶者就是本村人,熟悉周遭环境,否则……”他沉吟片刻,续道,“否则就是,他对有大石块的地方异常熟悉,所以事先设计好了沉石入水底的杀人方案。”

说完,他立刻出门,把宗悫叫了过来,问道:“你在村中混得比较熟,可知道金山寺南面哪里能找到大块的石头?”

宗悫想了想,“呃……大石头的话,当然是乱葬岗比较多了。”

檀羽闻言,心中一凛,登时有所领悟,忙道:“立即叫上你们所有兄弟,去乱葬岗。”

当下,宗悫带着一群人,领羽、寻二人前往乱葬岗。这里本是北方来的侨民居多,战乱之后,许多人失了亲属,一个人孤苦伶仃,死了也无人安葬,村民便随意扔在此地,任由鹫鹰啄食。乱葬岗中四处乱石成堆,大概是整个沙州成块大石汇聚之地了。

檀羽远远地站在乱葬岗外,向里面望了望,对宗悫道:“劳驾各位兄弟,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要给我翻一遍,看里面有没有藏东西。”

宗悫张大了嘴道:“先生,这里可是死人住的地方,你让兄弟们去里面翻,万一触动了亡魂可就……”

檀羽一摆手,“此事至关重要,也只好惊扰亡者了。如有不敬之处,檀羽愿一己承担。”说着他向乱葬岗内深深一躬。

宗悫无奈,只得提着胆让手下们进了乱葬岗。

这乱葬岗本是尸鹫秃鹰时常光临之所,被宗悫等人这一翻,立时激起了一阵惊鸟,昏黑的夜中响起了苍鹰森凉的低啸,吓得远远站在外面的寻阳连忙往檀羽怀里钻。她本就怕极了来这里,又有这些令人憎恶的怪鸟之鸣,她早已是魂飞胆丧。从小深居闺中的她,何时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来看人挖坟呢。

檀羽也知这于寻阳是何等心理上的考验,便一面抚着她的长发,一面说道:“公主就这样闭着眼吧,听我说话也就不害怕了。今天白天我让阿双去了趟南东海郡官衙,我的想法是,那孔熙先这么不顾一切地抢尸体、抓人,必是心里有鬼的。像他这样的人,肯定会留下些物证,好让自己在出事后能够有条退路。所以他今天在英姊面前如此嚣张,我猜必是因为他还有最后的凭借。可惜在南东海郡官衙我却没找到我想要的,所以我敢肯定,他一定是把这凭借之物藏了起来。刚才我听宗悫提到乱葬岗,立时就想通了一切。这乱葬岗是个鬼见愁的地方,平素是不会有人来此的。如若不是要在这里隐藏见不得人的秘密,也极少有人会想到乱葬岗的存在。所以这里绝对是上佳的藏匿之所,如果我所料不错,宗悫他们必会有所收获。”经他这么一说,寻阳这才略微释怀,加快的心跳也逐渐平缓下来。

众人在乱石堆中翻了一个多时辰。突然,有人高声叫道:“这里有个蜡封的书卷。”檀羽心中一喜,忙道:“快拿来我看。”那人将书卷递了过来,檀羽打开一看,立时明白了,这是一个账本!

檀羽一抖手中账本,笑道:“好嘞,我要的就是这东西。各位兄弟辛苦了,咱们回吧。”说罢便拉了寻阳小跑着回到自家房中,然后忙不迭地打开账本来仔细查阅。

寻阳也倚在檀羽肩头陪他一同看,可是越看就越惊心,愕道:“这长江中一年的收获竟被这些人瓜分地差不多了,而且除了长江,还有这么多附近村落的出产都落到了这些人的口袋。难怪村民们日子这么苦,这些人真可恨。”

檀羽道:“是啊,国之蠹贼,真真是可恶之极。此番非得叫这孔熙先狠狠地摔个跟头。”

“羽郎已经想出怎么破案了吧?”

“有了这东西,事情就容易多了。公主,你辛苦一下,捡这账本里的几个大项誊抄一个副本,我有用处。我来给英姊写信。”

于是檀羽思索既定,便将今天的问案之策写成了书信,然后与账本一道交与宗悫,并嘱咐道:“信和账本必须亲手交给大夫人,叫她千万按信中所说的办。”

第八回 说案

黄龙见到信和账本,忍不住赞道:“师父怎么这么厉害啊,昨天找到了尸体,今天找到了账本。真是没有什么是师父找不到的。我真羡慕二位师娘,能够和师父厮守一生。”

兰英看着她一脸的稚气,笑道:“黄龙你还这么小,哪懂什么男女之情啊。羽弟让你把账本中的内容捡要紧的记下来,然后交给阿双贴身保存,你还是赶紧看账本吧。”

黄龙吐吐舌头,便拿了账本一个人躲到角落处背了起来。

背了一阵,黄龙忽道:“这徐湛之我倒是听说过,这洞玄观到底是什么地方啊?怎么这些村子都要向他们进贡?”

念双道:“那是天师道道士们的老窝。”

黄龙道:“哦,我知道了。那个义天师王玄谟就是天师道的,难怪……”

说着话时,天已大亮。众人收拾停当,随即又来到南东海郡城下。昨天摆放的桌凳仍在,可早有人将其擦拭得一尘不染。百姓们也不在城楼上围观了,全部出城来跪迎钦差。昨天钦差在众目睽睽下找到裴肃之的尸身,此事早已震动了远近村民,众人都相信,此案必定能在这钦差手上侦破,村民的冤屈也必能伸张。

可兰英却不太习惯这种受人膜拜的场合,浑身不自在地坐到了她的胡凳上,仍由黄龙来替她问案。

黄龙走上前去,先让众村民站起来,才发现沈庆之也搬了张胡凳坐在了旁边。只见他手握剑柄,双眼如刀,其身后是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。显然,如若判决对他侄子不利,他势必要直接武力解决。

正此时,人群中又走出一个白面书生来,手拿一把折扇,说道:“在下何甲,是元嘉四年上品出仕。受沈将军委托来做沈攸之公子的讼师。”他一说完,后面百姓一片嘘声,想是担心他们又要暗箱操作了。

黄龙不知该怎么办,回头看兰英。兰英道:“请讼师打官司合情合理,众人不得喧哗。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自有其火娘子的威仪,不仅百姓的嘘声被她压了下去,连正欲发作的沈庆之也是微微一笑,又安然坐回凳上。

那何甲刚想陈说,黄龙却道:“讼师先不急,沈攸之一会儿再说。且请丹徒县的县令上前答话。”老县令闻言,缓步走上前来。

黄龙问道:“县令今年高寿?”村长道:“六十有二。”黄龙便对宫卫道:“拿个马扎来让县令坐下回话。”就有宫卫递上马扎。

待县令坐定,黄龙续问道:“县令平时对县中事务似不甚关注?”

县令道:“人老了,许多事管不过来。裴方明做事麻利,会算账,让他管我放心。”

“这么说县令从来不知县中的出产情况?”

“不知。你问这做什么?”

“没什么。请问裴方明遇害的当晚,他有没有和别人接触过?”

“有啊。他儿子来找过他,说受了这沈攸之的欺负,想让裴方明替他出气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然后裴方明数落了他儿子一番,叫他平时不要到处招摇撞骗,又留他在家吃了晚饭。可是到了午夜时分,他俩又突然出了门去,之后就再没回来。”

“午夜时分出去的?因为什么?”

县令摇摇头,表示不知。

黄龙点头道声“多谢”,又转头对人群中道:“有哪位当晚午夜时分尚未入眠的,可曾见过出门去的这两父子。”

就有一人走了上来道:“我见了。”

黄龙问道:“这位兄长贵姓?”

“鄙姓范。”

“范夫子,想必就是最早被孔熙先抓走那位吧?说说你知道的情况。”

“那晚我出船回得晚,恰巧远远地望见了裴方明、裴肃之和另外几个人正往长江边上走。看那身形,就是沈攸之他们那一伙纨绔子弟。”

“你这是血口喷人!”旁边何甲忙辩驳道,“你根本就没看清人脸,凭什么说那就是我们沈攸之公子?”

范先生正欲反驳,黄龙却出言阻道:“各位稍安勿躁。案情基本已经问清楚了,接下来我想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,大家听完,这案子也就真相大白了。把孔熙先和沈攸之都带上来吧。”

就有宫卫押着二人走了出来。围观众人无不伸长了耳朵,等待黄龙要讲的故事。

黄龙清了清嗓子,开言叙道:“县令放心把县中事务交给裴方明着实不该,这裴方明可是个阳奉阴违的家伙。你们想想,长江每年出产那么多河鲜,我们每个人又分到了多少?就算有一部分抵了税赋,但仍有相当比例不知去向。而这一部分,就是被裴方明小鬼搬家似的,献给了他的主子。大家想想,这种暗渡陈仓的事情做久了,难免不遭人怀疑,所以其主子早就对裴方明动了杀机。这天,他听说裴方明的儿子裴肃之和建威将军的侄子沈攸之起了冲突,双方都放言要杀了对方。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,于是便派人去偷了沈攸之的箭,然后在当天的午夜时分,趁着双方见面的机会,将裴氏父子杀害,并将其沉入了水底。这主子心中设想着,次日天明后大家找不到两父子,必然会去他那里报案。这时他带人出现,将沉尸从水中捞出,不仅可博取个神断的名声,还干净漂亮地将杀人罪过转嫁到沈攸之身上。谁知天不遂他愿,沉入水底的尸体竟自己浮上了水面。他担心事情败露,只能慌张地命人抢尸体、抓走目击证人、找人主动顶罪,想把这事情混过去。殊不知天网恢恢、疏而不漏,任你再巧妙的设计,也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。我相信,大家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吧?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他,孔熙先!”

她一双犀利的眼神看向了孔熙先。那孔熙先却忽然狂笑起来,道: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,我知道你是沈庆之派来的,想给他侄子翻案。要杀便杀,若是我眨一下眼,就不是好汉!”

旁边沈庆之闻言大怒:“你这厮真是找死!”说着又要起身杀人。

“十月二十八,司徒府,糕蟹两百对。廷尉府,上等白鱼一千斤……”这时,场中响起了黄龙清脆的背诵之声。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。刚才还嚣张万分的孔熙先像突然卡住了一般,睁大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
黄龙一番冷笑道:“我已经掌握了足够多证明你犯罪的证据,要我一件一件拿出来吗?”

孔熙先哪想到,自己以为藏得万无一失的账本竟被她得到,心中所有的希望立即如泡影般破灭,一口气再也提不起来,只得长叹一声,道:“不要背了,人是我杀的。没想到竟会输给你这小女。”

黄龙听他认罪,一时喜形于色,竟欢呼得跳了起来,“早和你们说了,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神断,这世上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。”

后面兰英则站起身来,朗声道:“这也是孔熙先拙劣的表演所致。他太过笃信依靠抓人、逼供、再抓人的做法,就能解决问题。所以,他明明知道案子是自己做的,却居然相信了替死鬼的话,还装模作样把替死鬼拉出来公审,最后惹祸上身。一切的一切,都是他横行乡里多年,已经在意识上对事实和真相产生了偏差和幻觉。”

她停顿片刻,让众人有思考的时间,然后方道,“既然他已承认所犯罪行,当即收押,明天解去建康,由陛下定夺。沈攸之系遭冤枉,当堂释放。沈庆之将军,你虽爱子心切,可纵兵虐杀无辜百姓,实属大错。如何向百姓谢罪,还望将军有所交待。”

那沈庆之适才听黄龙说案时就越听越心惊,他只道孔熙先是在帮他侄子脱罪,原来竟是要嫁祸给他,若不是遇到这钦差的明断,自己倒真的要陷入冤案中无法脱身了。当即他对兰英不由得佩服之至,说道:“钦差替犬侄洗脱冤情,此等大恩我记下了,日后自当回报。南东海郡的祸事皆因孔熙先而起,既然此案已了,我愿在这城中开一月水陆法会,超度冤死的亡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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